【第一名】  
拾    穗                                                                         作者 余益興


        人約黃昏後,正值稻熟收割時節,引領遠眺夕陽餘暉,灑落遍野金黃,映照著殘存的稻桿,緊緊擁抱孕育稻禾成長的土地,脣齒相依的親暱關係,恰似農人與稻作般的緊密依偎,當下傳唱有米樂的交響樂章,嚮往樂天知命的人生。

        牽著兒子稚嫩的小手,縱身穿梭在橫豎有序、整齊排列僅存的的低矮莖桿間,親嘗農人身影,順道低著頭尋覓遺落的稻穗,追逐樸實無華的農耕足跡!

        兒子的初體驗,有如野放的籠中之鳥,那般雀躍、奔放,老爸卻是舊情綿綿、舊夢重溫。

        腦海浮現的是割稻點心,定格在記憶匣存放的最深處,意猶未盡濃濃的餘味,散佈在脣齒間爭相湧現,早成數十年前難以忘懷的甜蜜滋味,或許處於物資匱乏年代,談不上什麼奇饈異饌,格外珍惜辛苦得來之盤中飧,能夠吃到香味四溢的點心,是心靈渴望,但近乎奢侈。

        別人家會準備白飯澆上雜菜碎肉的割稻飯,媽媽總會煮一大鍋的麵條或米苔目,置放在兩個竹編吊籃,這頭放點心,那頭放碗筷,沿著彎彎曲曲狹窄的田埂路,用結實的肩膀承載扁擔挑著,恰似挑夫挑呀挑過山唷,挑呀挑過水唷,這回沒有山也沒有水,搖搖晃晃挑過一畦又一畦,方才抵達田頭空地。

        小時候稻作收成,割稻機不知身在何處,應該是尚未出生,得依賴大量人力,藉由鐮刀和脫榖機的最佳拍檔,才能進行稻作收割,脫穀機打落的穀子,一一被肚大能容的布袋所吞盡,縫緊封口是布袋針的職責,鼓鼓的布袋身軀,夠紮實、笨重,要扛,可得使勁費一番真功夫。

        割稻工人扛稻穀、割稻子氣力的耗盡,就靠點心來補充,這點心就像空中加油補給站讓飛機續航一樣,一方面是止飢,另一方面才有旺盛體力繼續收割,當時蠻牛可還未上市,否則就可派上用場,也不用再準備點心了,要是竹籃裡僅僅放了蠻牛當點心,不知是何種場景,是莫名的驚喜抑是訝異?

        眼睜睜看著點心一碗一碗盛起,心情跟著起起落落的麵條起伏不定,眼珠子宛如尖兵班執行搜索任務,炯炯熠熠的眼神堅守崗位,目光來回游移,直盯著不放,禁不起美食佳餚誘惑,口水一點也不害羞地奔流而瀉,掩抑不了嘴饞的疾聲號召,但免不了幾許的擔憂湧上心頭,懼怕原本是一大鍋點心,要是一溜煙給吃個精光,鍋底朝天仰望,那該如何對飢腸轆轆的五臟廟交代呢?

        還記得電影「稻草人」,劇中有一幕是家中年節宴客,嘉賓滿座,盡情品嘗滿桌的佳餚,垂涎好幾尺的孩子們,憂心忡忡的躲在門外若隱若現、靜靜窺視,當客人把吃剩一邊的半條魚順勢翻了身軀,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伸出交纏不清的竹筷,展現快、狠、準的俐落身手,將魚肉毫不留情一口接著一口大方地往嘴裡送,門外眼睜睜盯著魚的小孩子,隱藏不了吃不到魚肉的失落,情緒瞬間崩潰,竟然放聲嚎啕大哭,有趣的畫面!多麼雷同的心情,彷彿將電影情景,乾坤大挪移搬遷到真實生活中。

        但我可沒哭,老天爺的眷顧,很是幸運,眼望成穿的我吃到點心了!倒是這頓割稻點心對於割稻工人而言,宛如「戰鬥餐」,雖談不上山珍海味,卻是吃得津津有味!揮汗如雨中進食,不禁汗水沿著黑黝皮膚滴滴揮灑,滲落入碗裡、土壤裡,這些汗水都這樣納入「一粒米流百點汗」的統計數據中,絕無漏網之汗。

        可沒那閒情逸致慢慢品嚐個中美味佳餚,田裡頭尚有成千上萬的纍纍稻穗,正等著「鐮鐵仔」的青睞;迅雷不及掩耳之神速,三口當作兩口如虎狼般猛吞,點心一股腦咕嚕咕嚕下肚,補足能量,未曾停歇,回頭立即上工,絲毫懈怠不得,再度譜下鐮聲刷刷、霍霍脫榖機打擊的農家樂曲!

        最憂煩的是稻子剛結穗,要是遇上氣候不佳或是颱風天,把一大片的稻田東吹西吹,左右來回戲弄,糟蹋得東倒西歪,嚴重打擊稻子的生長信心,稻穗就面臨營養不良的威脅,等到稻子收割,才驚覺收穫量銳減,對於農家經濟生計可是重大打擊,揮汗耕種就冀望收成這一刻,如今還是得看老天爺臉色,老天爺不賞臉,恣情放逸,甚至耍起性子,風霜歲月刻畫在黑黝黝的農人臉龐,也只能無語問蒼天,不知颱風何時造訪的未確定性,就和崑濱伯一樣,隨性哼起歌來,高唱無米之樂!

        有人說農人的勞動就是靜靜地修禪,無法抵抗或是說默默承受;但稻農的勞動生活與憂心天候,幾近相似圖形甚至全等上下交疊。

        吃喝玩樂終究是小孩子最愛,吃得飽飽的,遂四處尋找樂事,就在割稻工人鳴鼓收兵轉移陣地,再度開啟另一戰場之際,緊接著上稻場的是我們這群玩伴的接收部隊,和整群麻雀爭相撿拾零星掉落土地的稻穗。

        映入眼簾的這幕撿拾稻穗的「拾穗」場景,和兩百多年前法國寫實主義田園畫大師米勒筆下的「拾穗」,迥然不同時空境遇,主角不同,農作物不同,地點也不一樣;米勒抓住了拾穗婦女的儉樸生活,試圖乾坤大挪移,要是米勒捕捉孩童們的生活,我們這群少年英雄成為米勒畫筆下的模特兒,聲名大噪的我們可就聞名全世界!

        縱使僅是少許殘存米糧,粒粒皆辛苦,想必麻雀也知,糟蹋不得,拾穗婦人更能體會與珍惜,可沒得浪費,拾取回家好餵雞,才不會暴殄天物,遭天打雷劈之天譴。

        散落遍地的稻草,一叢叢糾集紮好,在頂端環繞一圈打個結,搖身一變,竟都成了亭亭玉立的稻草人,又像是鎮守稻田的鐵甲武士,嚇唬鳥兒是不成問題。成堆稻草不求功成名就,但願將其蠟炬餘燼發揮的淋漓盡致,曝曬後逐漸脫去水分,待稻草乾燥就可挑回家,層層堆疊成「草阜」,當然更可摺疊成二、三段,綑成當柴火引用的「草縈」。

        在這交錯迸裂的土壤縫隙,躲藏著一隻隻的四腳仔-青蛙,也稱做水雞,常常是一大群的小孩,赤足緊緊追趕著青蛙的蹤跡,青蛙跳,小孩子也跟著跳,為的就是要展開撲捉,不知該不該稱作獵殺行動,似乎太暴力、太血腥,缺乏人為的玩具,沒有線上遊戲、Will,也沒有劍湖山、六福村、九族文化村,大自然就成為不用收取門票的遊樂園,大地任我隨風起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用錢買,也不屬於任何人,當作玩樂吧!

        幼小的青蛙就讓牠遠走高飛,幸運地逃過這場源自人類的浩劫,抓大的較過癮也較刺激,那時真是有遠見,也是彼此的默契,就像河畔釣魚之守則,可別趕盡殺絕,才能永續經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日後才有魚可釣、有青蛙可抓。

        好奇的是,米勒畫中的三位低頭彎著腰桿的拾穗婦女,不知是否也曾巧遇田野間青蛙放逸縱跳,體驗捉蛙之趣嗎?不得而知,除非時光倒流,回到從前,問婦人?抑問米勒?要是參雜著田園蛙鳴,或許米勒的拾穗巨作就比較不會那麼昏暗、淒涼,但也許因而成為默默無聞遺忘在角落的堆疊雜物。

        費盡千辛萬苦,總算捕捉一隻動作遲緩、被折騰半天的倒楣青蛙,緊握在手中,接受大家的歡呼,頓時成了眾人稱道的蓋世英雄,多有成就感!當然英雄可不只我一人,放棄也不是每位英雄的專利,失敗對每位英雄皆是絕緣體,力拔山河才是胸前之豪情壯志!倒是不須馬革裹屍的純真自喻。

        那頭又揚聲高喊著:「抓到了」、「抓到了」,沒多久,另一頭又傳來高亢的聲響:「抓到了」、「抓到了」,此起彼落的陣陣揚聲呼喊,簡直是如飛鳥出林之痛快,競相搶得英雄頭銜,衛冕者寶座人人有份,皆大歡喜,這回可是豐收,個個盛滿戰利品,高奏凱歌!

        何等無辜的四腳仔,無法脫身,萬萬也沒想到下場是成為人類的盤中飧。

      媽媽將兩、三隻四腳仔先做處理,淨身後再放入燉鍋中,加上數粒乳白刺鼻蒜頭,滴上幾滴清香米酒,少許鹽巴灑落鍋面,約莫經過一小時後,香氣四溢撲鼻而至,令人食指大動,香噴噴味道清新的好湯頭,可是補的很。

      望著籠罩屋內霧茫茫亂竄的蒸氣,該敬奠,但兄弟姐妹爭相搶食,打牙祭的戲碼,再度上演一場掠食戰役。現今雖然在宴客桌上,也曾出現香酥炸四腳仔的不同料理方式,但是味道還是比不上淡淡飄香的四腳仔湯頭。

      這般暢言青蛙美食,嘴角餘留的唾沫未曾擦盡,悻悻然引以自豪,不知是否會引來生態保育人士的大加撻伐?!不管如何,那味道依然唇齒留香,令人回味無窮!

      荷鋤耕種、揮汗收割已成陳年往事,農家體驗卻也在今日科技時代獲得一絲絲的眷戀,擋不住如排山倒海而來的農業消長,引吭高唱無米之樂,伴隨孩童天真笑語,交織農村記憶,真摯令人動容的生活美學,點燃農人樸實無華流動在血液的美麗與哀愁,期待與足下土地永續共生、共存。

      稻夢乍醒,重返恬靜巴比松聚落,孩子,我們再從稻田走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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