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二】  
稻香 -- 坤妹的故鄉與他鄉                                                作者 黃子庭

       
        前幾年某位歌手唱了一首《稻香》,當初看到那支MV的時候,和我一起看電視的坤妹(媽媽)竟然流下了眼淚。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坤妹哭,而當天晚上,我們吃的是泰國米飯,我知道,坤妹是想家了。

        其實我們不是很常吃泰國米。阿嬤還在的時候,是因為老人家不喜歡泰國菜,「呷袂慣系啦!(吃不習慣)」她覺得「要酸不酸,要甜不甜」的,以後不要煮。坤妹那時笑著說好,但姐姐說,坤妹其實不是在笑,小時候的我不了解,一直到我長大,遭遇挫折之後,才明白甚麼是「笑比哭還要難看」是甚麼樣的心情。

        坤妹不能在家裡煮家鄉菜,只好偷偷去外面的飯館吃,有時她會帶我去,讓我在旁邊幫她「把風」,我知道她只是希望有人可以跟她分享,但要我吃菜時,我看到滿桌綠油油的香菜把底下的菜餚蓋上一層厚被子,臉都綠的跟香菜有得比,就算是坤妹把香菜挑掉,我也不願意吃,這時她就會皺著眉:「不吃香菜,回搭(外公)跟亞依(外婆)家怎麼辦呢?」我就會回嘴:「外公外婆知道我不喜歡吃就不會加進去啦!」吃完之後,她還會小聲跟我抱怨:「哼!還沒我煮的好吃。」

        坤妹來台灣前的生活是和稻子作伴的。亞依家種田,坤妹說她童年的記憶裡總是佈滿了綠油油的稻田和藍藍的天,「稻子好高呀!我跟你LUNG(舅舅)在稻田裡面玩呀!抓螺、抓蜻蜓,還要盯著麻雀不要來偷吃我們的稻子。」姐姐說有一次坤妹在描述的時候,我突然緊緊抓著她大哭,讓她不要離開我,她跟坤妹都一頭霧水,又是哄又是問的搞了好半天才曉得原來我覺得坤妹當時的神情就好像要離開一樣,我以為媽媽要走了,畢竟以前阿嬤總說嘮叨著:「那個外面來的,要盯緊她。」不知道是要盯緊甚麼?但我怕坤妹不要我跟姐姐,因為坤妹每次提起往事,總是惆悵又嚮往,眼神好像飄忽的好遠,眼底蒙上一層波光瀲豔的水霧,讓人看不真切。上國中後,翻開國文課本,余光中朗朗的念著「鄉愁四韻」,霎時領悟,原來坤妹那個欲言又止的表情,是遊子的迷惘。

        台灣買的到泰國米,但平常吃慣了蓬萊米的民眾可能會不習慣,泰國米長長的,細細的,像個瘦瘦的高個兒,而吃起來粒粒分明,口感稍硬,沒有蓬萊米來的粘和甜,所以台灣人普遍覺得矮敦敦、胖呼呼的蓬萊米較之敦實可愛。但其實台灣人開始吃蓬萊米也是從日本統治時代以後的事情,大家都忘了,自古以米為主食的民族,吃的幾乎都是細長的秈稻,包括中國、東南亞和台灣,日本吃不慣秈稻,所以把自己國家的梗稻和台灣的秈稻混種後誕生了蓬萊米。雖然日本人是出自利益考量而要台灣人種蓬萊米,但漫長的數十年過去,台灣人的口味也慢慢受到影響,耽溺於蓬萊米的軟粘甜膩,而忘卻了秈稻的清香。其實口味這種事,原來是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淡化到遺忘或是加強到情有獨鍾的,轉換可能只需要幾年到幾十年的時間,在時間洪流中實在不算長,人類的善變從來都不乏實例印證。

        坤妹也喜歡吃蓬萊米,但她說還是覺得自己國家的「靠─宏─馬哩」(Khao Hom Mali)比較好吃,她還有個遠近馳名的名字──茉莉香米。「靠」就是「米」的意思,亦即「飯」之意;「宏」意為「香」;「馬哩」呢,在泰文中是外來語,意即「茉莉」。真正的泰國香米,外包裝會寫上「Thai Jasmine rice, Khao Home Mali」但坤妹說,在台灣要看到真正的原裝包裝比較困難。不過說歸說,我們也沒有吃過幾次靠─宏─馬哩就是了,還記得第一次吃靠─宏─馬哩還是亞依寄來的,我們興致很高,每個人都蠢蠢欲動的想知道這個傳說中的泰國皇室御用米是何方神聖,但打開鍋蓋後──

 


「我沒聞到茉莉花香啊!」我嚷嚷。

 


「好香好香,可是這是茉莉花的味道嗎?」姐姐問。

 


        因為我們沒人聞過茉莉花香,所以也不知道聞到的香味到底是甚麼,我盯著白亮晶瑩的米粒,想著這一鍋飄洋過海來的米飯如果聽到我們剛剛的對話應該會捶胸頓足的哭泣吧!坤妹可不管我們是不是一群鄉巴佬,她忙著幫大家添飯,大啖一口,她滿足的瞇起眼睛:「管他是不是真的有茉莉香,只要是泰國米就是好米!」我們也被她的愉悅感染,那一頓大家吃的津津有味。

        幾年後我到外地讀書,每次回家都好像要準備颱風天的儲糧一樣,滿滿一只行李箱,裝的全是吃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學校和宿舍裡面遠比家裡多,有時要搭車為回校,坤妹都感嘆:「出去像丟掉,回來像撿到。」一邊嘀咕一邊幫我把行李箱塞進座位底下,摸摸我的頭,叫我一切當心。

        回到宿舍,室友還沒回來,用電鍋加熱帶來的那一包包坤妹細心分好的食物,看著水蒸氣歇斯底里般的叫囂,一邊從鍋蓋的孔隙中爭先恐後竄出,就像生活一樣,人們努力的掙扎,擠破頭的競爭,而我和許多即將畢業的大四學生一樣,對未來憂心忡忡,為了找工作、畢業論文還有各種外務忙的焦頭爛額,好累好累呀!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安安穩穩,甚麼都不必擔心,思緒飄到窗外,突然想到幼時的那一鍋靠─宏─馬哩,想起坤妹提起家鄉的稻田,想到國中課本裡面余光中的朗誦,原來鄉愁也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首歌謠,時時詠唱。

 


──還記得你說家是唯一的城堡 隨著稻香河流繼續奔跑

 

微微笑 小時候的夢我知道

 


──不要哭讓螢火蟲帶著你逃跑 鄉間的歌謠永遠的依靠 回家吧 回到最初的美好

 


        撥通坤妹的手機,鈴聲悠揚,坤妹自從聽了這首歌之後就央求姐姐替她設成手機鈴聲,她說,這首歌很符合她想家的心情,音樂的稻香成了坤妹和家鄉的鎖鏈,而飲食的米香則是令她魂牽夢縈的媒介,她總說她懷念那綠油油的稻田和藍藍的天,那個有搭、亞依和LUNG的童年。而如今,稻香也成為我的鄉愁,聞到陣陣米香,看到層層稻浪,都會讓我想到故鄉的親人。

 


「……喂,妹仔?到了嗎?有沒有好好吃飯?」坤妹接了,頭一句就是噓寒問暖,吃飽睡好是人生大事最重要,其他甚麼都好談。

 


「有阿。」我笑了,「下次回家想吃妳做的泰國菜,還想吃靠─宏─馬哩。」坤妹在電話那一頭連聲說好,說會幫我把香菜挑掉,又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堆生活上的事情,我在這一頭靜靜的聽,心底一派平和。

 


「咚」的一聲,電鍋的按鈕跳起來了,打開,陣陣菜香四溢,而那首《稻香》被我設定為循環模式,在電腦上悠悠撥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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